《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忧心忡忡地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只维纳斯的花篮,上面系着标签“你害我流泪”。他知道当这件东西回来的时候,一个朋友已经永远地离去了,一个热衷于购买旅游纪念品的人,一个着迷于用千篇一律,粗制滥造的物件在他们共同的生命里不断立下界碑的人,留下了这具来自深海的骨骼,便兀自前往了无从标记的疆域。上船的前一天,他扫描了这只玻璃海绵,用立体纹身把它复刻进大腿内部,激光刺下密集的创口,再现了遗物的形状与纹理——丝状骨针编成细孔,三千个边长两毫米的细孔组成肋骨状网兜——他迫切地需要这不可见的疼痛来秘密地,彻底地占有它唤起的全部形象。
疼痛,这来自深谷的召唤,把我们领到日常知觉的边缘,进退两难,我们高喊“肝肠寸断”“撕心裂肺”,谷底的声音重复着一个回答“指给我看!”。而他用每一个刺点在肉体里形成的坐标给这笼罩性的,无法言传的痛感赋予了精确的形状、位置、尺寸,在三个月的航行中,他饲养这只温热的幼崽,这无形的假肢前所未有地真切,他为它供血,它陪他走向不堪回忆的最深处,直到伤口愈合。
我们在九楼的泳池边注意到这位奇怪的先生,火辣辣的南亚天气令他直打冷战,他趴在黄色躺椅上,在每一个创口拧成的晶格里告解,烈日穿过肌腱纤维、鳞状上皮、肉芽组织、初步形成的瘢痕投下玫瑰色的阴影。
《一个过目不忘的人》
(下雨,风景画家在泳池里,趴在边缘,画水彩)
我应该把它画下来,但谁会相信呢?
人们说“眼见为实”
但为什么只是双眼呢?
在红热的锁骨上
在头发的雾水上
在足弓和鞋的空隙里
在早已遗忘的溃疡里
在从未有过的疑惑里
在毛孔的爆裂声中
耳蜗里淌出一百年的焰火
我用我的全部感受它
太阳之上的太阳
海水之下的海水
它穿过缓缓移动的群山
穿过浓雾
沉迷在变幻的色彩和形体中
它击中我灵魂迷宫中的怪物
空气结晶了
《来自远方的凝视者》
为期八十六天的航海中,每一个游客始终被一束目光打量,仿佛是幽灵灯塔扫过的强光,这个无处不在的同行者使他们行事倍加谨慎、情貌倍加端庄、言辞中闪烁着修辞学家的智慧。经过巴拿马运河的那个夜晚,表演单口相声的人对听众们说,午睡时他直视着一双椭圆的眼睛,洞穿了一生的故事,却丝毫不引人发笑。
《一个空中飞人》
朱利安与朱尔斯是一对同卵双生子,朱尔斯原名不详,成年后改名以纪念幻想小说家凡尔纳与发明空中杂技的利奥塔。今晚他们在卡鲁索剧场表演的是《伊卡洛斯陨落记》,情节在他们飞出克里特岛时达到高潮,朱利安与朱尔斯分别着蓝色与白色连体紧身衣,身披饱满的银色双翼缓缓上升,在聚光灯的折射下,天花板与四壁波光粼粼。朱利安俯瞰众人难掩狂喜,沉浸在无比的自由中,操纵着羽翼朝高空飞去,却没有发现连结羽毛的封蜡开始融化,羽翼从双肩滚落下去。朱尔斯及早注意到了太阳的热度,侧头望向蜡滴如同晶莹的泪水淌下,他觉得美,为一种自毁的可能性感动,于是朝着光明处越飞越高。最终,在观众的惊呼声中,伊卡洛斯用双手空划了几下,一头栽落,消失在汪洋之中。落幕时掌声不绝,大家盛赞兄弟两人技艺精湛,表演感人肺腑。
午夜,我们在外甲板等待满月钻出云层,不一会儿,月亮在远处的海面投出一片圆形的亮光,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黑色的波浪飞入这圆形舞台,他凌空飞起,尔后下坠,他反复练习以求真实地再现飞行史里的第一个英雄所作出的第一次牺牲。
《两滴眼泪》
昨天和郭熙在阳台上看海,他歪着脑袋趴在栏杆上,唠叨每天面对这无尽的海水如同对着3D屏保,毫无感触,自己大概是个无情的人,讲着讲着他右眼流出两滴泪水,经过鼻梁和左眼滚落下来,我呆住了,这实在令人乍舌,冷眼竟然流出了热泪。我琢磨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场景兴许勾起了关于“无限”的迷思与怅惘,他被抛入了一水之隔的彼时彼地,在惊叹与沉迷中感动不已。谁知他突然抬起手臂,痛得直叫唤,细看才发现昨天割伤的创口里有一些几乎难以察觉的结晶在缓缓地融化。他小心地把它们从肉里拨弄出来,放进嘴里尝了尝,恍然大悟,说海风水分大,盐分高,晚上凝结在栏杆上,白天太阳一照,就结成海盐了。
下午做船员访谈时,晓龙提到:“您这么一问,邮轮倒是有一个特别的船舱,我们叫它1004。墙壁没有接缝也没有拐角,看不出空间的体积,人在里面投不出影子,好像房间自己在发光,均匀柔和,让人浸浴在明亮而骇人的辽阔寂静中。房间空无一物,我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切物体,它们失去了名字,我无从呼喊,只觉得心在遥远处跳着,与颜色、光线一起在波浪般的空气中起伏振动,一走出房间,泪水簌簌落下。我们上班前得先到1004打卡,再去打扫客房,完成所有清洁工作后,把两滴眼泪涂抹在阳台栏杆上,难以置信,对吗?这凭栏眺望的感怀可全靠最后一道润物细无声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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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想象力学实验室):大航海#7(2015.4.26-5.4)